深度调研丨刘亮程与菜籽沟村的文化生长
2024-02-23 10:36:00 石榴云/新疆日报

  石榴云/新疆日报记者 刘萌萌

  甲辰龙年春节,位于天山主峰博格达褶皱之中的木垒哈萨克自治县英格堡乡菜籽沟村,浓浓年味是从家家户户准备村宴、包五色饺子和下粉条开始的。

  对新疆著名作家刘亮程来说,村宴上的热闹、五色饺子的丰富、粉条的剔透,和故土、乡亲、念旧、勤俭、坚忍等情感和信念混合在一起。才下舌尖,又上心间,让人几乎分不清哪一个是滋味,哪一种是情怀。

2月20日,菜籽沟村银装素裹,天地浑然一色。李发惠摄

  自2013年定居这里,刘亮程和20多位艺术家,携手当地政府,以文化民、以文惠民、以文富民,为乡村振兴添智献力。10年间,这个曾少人问津的“半空穴村庄”成为游人如织的艺术家村落,先后被确定为各级特色文化村、乡村旅游重点村、乡村振兴示范村。

  厚植文明乡风,扎紧文化之“根”,铸牢文化之“魂”,菜籽沟村走出一条文化先行的乡村振兴路径,村级集体经济收入从零跃升至20多万元,旅游年收入200万元,村民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稳步攀升。

  乡土文化的根不能断,要把菜籽沟村留住

  冬日,背山临水的菜籽沟村古朴静谧。从乌鲁木齐出发,乘车沿着G7京新高速公路向东北方向驶去,约3个小时的车程后,司机师傅提醒道:“菜籽沟到了。”夕阳中,山峦下的村落掩映在皑皑白雪间,一幅乡村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

  在我国绵延数千年的农耕文明史中,数以百万计的村落构成了中国农耕社会的基础,菜籽沟村就是其中之一。生活在这里的村民,祖上多是清末民初迁来的甘、陕农民。因为农田多是陡坡上的旱田,马拉犁、手撒种、镰刀收割、木轱辘车、手工打麦场等传统农耕方式在菜籽沟依旧保留完整。

冬季的菜籽沟村。李发惠摄

  菜籽沟南靠天山支脉博格达山,北望准噶尔盆地,由洪积黄土覆盖丘陵——峰、梁、坡、沟构成村庄的基本地貌。

  沿着木垒伴山公路,穿过密集的树林,眼前忽然亮了起来,村道宽阔整洁,村内古朴的老式建筑随处可见,刘亮程打造的木垒书院就在这里。春去冬来,他和家人一起,看蜘蛛结网、蚂蚁打洞;试图给正在孵蛋的大鹅搭木板挡雨,却遭到大鹅“尖声拒绝”;推着两块最近收集的古石磨,尝试“像古人一样”磨出玉米面,小孙女知知蹲在一旁,母亲就在不远处笑着看着。木垒书院周围,居住着20多位画家、设计师、摄影家邻居,他们也在这个村庄建起属于自己的家。

  书院旁,依山傍河、外观古朴的民宿里,游客们围坐在拔廊房屋檐下,和面,擀皮,包馅,装盘,和村民们一起包着“五色五福”饺子。“我带着父母从青海来这里过年,在村里体验乡村年俗,再吃碗热乎乎的饺子,寓意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五福,年味一下子就来了。”游客钱灵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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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籽沟村村民正在为春节做准备。石榴云/新疆日报记者刘萌萌摄

  “春节期间,有上百名游客来村里体验年味,我们还举办了村晚,全村人聚在一起热闹喜庆过大年。”菜籽沟村党总支书记高志旗说,在刚刚过去的2023年,村里接待游客数量突破5万人次,再创新高。

  这个游人如织、美丽宜人的小山村,过去并非如此。在菜籽沟村生活了50多年的英格堡乡文化体育广播电视旅游服务中心主任李发惠回忆,20年前,菜籽沟的穷在英格堡乡的村子里数得上号,村民靠天吃饭,土里刨食,随着城镇化进程的加快,更是成为“半空穴村庄”。如今,依托乡村旅游,菜籽沟村完成了蝶变。“要说是咋变的,我觉得,是刘亮程等艺术家们带着大伙儿敢拼敢闯得来的。”李发惠说。

  2013年,一次偶然采风,刘亮程邂逅了菜籽沟村。“当时,整个村庄就安安静静地停在那里,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像是一幅山水画。”刘亮程说,好多村庄都是跟着时光在跑,自己却跑得没有样子了,而眼前的这个村庄恰好没有被改造过。但同时他也发现,这个原本有400多户的村庄,当年只剩下100来户,留下来的大多是劳作困难的老人,行将荒弃。

  农村是我国传统文明的发源地,乡土文化的根不能断,农村不能成为荒芜的农村、留守的农村、记忆中的故园。如何将菜籽沟村留住?带着这个问题,当天夜里刘亮程就起草了菜籽沟村老屋保护和未来发展方案,携手乡政府和村“两委”开始打造艺术家村落,吸引艺术家们在村里或建工作室,或旅居创作,探索将文学资源转化为乡村文旅体验产品。

  我们是麦田的主人,是艺术的一部分

  “最近生意挺好吧?”“不错的。快来尝尝刚出锅的玉米。”跟随刘亮程来到国学讲堂的门口,在这里摆摊的村民赵财元热情地跟他打招呼。10年时间过去,村民们对他已非常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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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的刘亮程。石榴云/新疆日报记者刘萌萌摄

  在这里,刘亮程有了一个新身份——菜籽沟艺术家村“村长”。

  在刘亮程的方案里,召集熟识的艺术家入驻,号召村民开办农家乐,是菜籽沟村迈向改革的第一步。这一步走得并不容易,“原本的生活被打乱”“不知道外乡人来村里要做什么”……艺术家们的到来,引来了各种质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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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籽沟村开设的农家乐。石榴云/新疆日报记者刘萌萌摄

  对于艺术家们提出的办农家乐,不少村民更是持观望心态,“花那么多钱改造,没人来住怎么办?”

  眼瞅着大伙没动静,村干部没少想办法,一次次组织村民开会,邀请专家为村民上课,分析农家院如何建设,陪同设计师一户一户现场讲解,从窗户的颜色到院墙的拆除重建,从每一片瓦到整体装修风格。刘亮程也带着艺术家们在农闲时开办培训班,给村民上课,让他们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老房子做民宿……看到了前景,不少村民有了期待。

  村里有想法的村民申请了银行低息贷款,将自家老房子修缮一新,打造成特色民宿,成为第一批“吃螃蟹”的人。

  村民王淑香就是如此,她大胆拿出家里存款,又找银行贷了10万元,“我从没贷过这么多钱,心里直犯嘀咕,可没想到营业当年收入就突破了5万元。”

  一传十,十传百,菜籽沟村端起旅游饭碗的村民越来越多。开民宿、当厨师、卖特产……在政府引导下,如今村里有半数村民从事旅游相关工作,开设了24家民宿客栈,年均收入在5万元到20万元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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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籽沟村开设的农家乐。石榴云/新疆日报记者刘萌萌摄

  很快,英格堡乡领导班子又有了新想法:第一批农家乐经营模式普遍落后粗放,服务低端,价格低廉,盈利有限。游客来了得几人挤一张大炕,用传统旱厕。要想走得远,必须要升级。

  有的村民当时仍迈不出这个步子,“家里老人一开始不同意,依旧经营着以前那种落后的农家院,游客却早已被同村精品农家院吸引走了。”2019年,王淑香鼓起勇气拿出几年攒下的积蓄精心装修,农家院有了卫生厕所和标间,生意越来越红火。

  为了激发群众自主发展的内生动力,当地政府给全村128户村民每户发放1.8万元补贴,用于修缮保护传统老民宅,引导农户以自家房屋、租房等方式经营发展精品客栈、农家乐。英格堡乡党委副书记赵鲁铭说,尽管减少了床位,游客容量远低于同类旅游村,但满足了城市游客差异化、精品化的消费诉求;同时革新管理模式,统一定价,走上精品农家院的路子。

  在菜籽沟不远处的陡坡上,有3幅巨大的“大地浮雕”,占地约180亩,张着百米长的“大嘴”,像是在对宇宙呼喊,人们只能从山顶或者通过无人机观其全貌。这是深耕大地的艺术家王刚依托山势创作的作品《大地生长》系列。

  为什么选择菜籽沟作为创作地?王刚解释,艺术改变村庄并不仅仅停留在创作,艺术应当与村民、村庄发生具体连接,才能改变人们的精神生态,激活一个地方的活力。

  晴空下,看着自家的麦田与雪山遥相呼应,老乡们理解了艺术的内涵:“啥是艺术?劳作就是艺术,我们就是麦田的主人,是艺术的一部分。”

  从最初的艺术家需要村庄,到现在艺术家和村庄相互交融,艺术走进乡村的实践正在上演。

  家乡就是好地方,挣钱不用去远方

  窗外寒风凛冽,不时飘起雪花,窗内却温暖如春。高二嫂盘腿坐在炕头和邻居们聊天,屋里打扫得干净整洁,有自来水、冲水厕所和浴室。

  刘亮程与菜籽沟村的邂逅,改写了高二嫂家的生活。

  高二嫂本名李菊英,因为丈夫姓高,家中排行第二,村里人管他叫高二哥,她就自然成了高二嫂。过去,高二嫂曾与自己的祖辈一样在这块土地上劳作,守着家里的100亩旱田,面朝黄土背朝天,如今成为民宿的老板娘,这是她此前做梦也没想到的事。

  2013年,高二嫂认识了来村里的第一批画家,“当时他们四处寻找落脚处,问我‘大嫂,能住在你家不?我们给钱。’”几个画家一住就是20多天,临走时相约明年再来。在画家们的鼓励下,高二嫂两口子将家里闲置的房间改成了民宿,年收入超过了10万元,而以前靠天种地的收入不超过2万元。

  自木垒启动“菜籽沟艺术家村落”项目后,村里先后投资建成国学讲堂、乡村原点美术馆、新疆首家文学主题展馆等设施,将柏油路修到了村民家门口,在主干道上安装了路灯。一到周末、节假日,不少人就背着画板、提着相机造访……“以前一家人除了种地没有别的选择,谁能想到还能在村里开民宿呢?”在灶台边忙碌的高二嫂脸上洋溢着笑意,“家乡就是好地方,挣钱不用去远方。”

  听说要请他讲村里的变化,高志旗准备了好多身边的故事——农业生产用电已全部到户,电信网络和广播电视100%全覆盖;第三届丝绸之路木垒菜籽沟乡村文学艺术奖颁奖典礼在村里举办;村里又新建了树莓采摘基地展厅及保鲜库……

  高志旗给这些变化归纳了一个主题,叫“以前想都不敢想,如今已成为日常”。

  这是看得见的变化,看不见的变化在心里。

  住在菜籽沟最里面的翠英嫂子也开了一家翠英农家客栈,她逢人就说:以前过的哪叫日子呀!一天到晚在庄稼地里忙,还收不了几个钱,最怕孩子生病,得左邻右舍地借钱给娃看病,农闲时就纳鞋底做鞋子,就一个字“苦”,你看看我现在过的这才叫生活,在地里干完活回来我就赶紧冲个澡,换上跳舞的衣服就去拍抖音了。

  还有一个“牛哄哄”的秀琴嫂子,初见她时在国学讲堂,一本正经地给画家评画,很专业地谈到“构图、空间、远近关系和油彩的薄厚”,她家的民宿每年都会接待很多疆内外画界名师,耳濡目染之下,只要看到画她都会“指点”一下,有些画家开玩笑说:都不敢轻易在她面前画画。

  来到菜籽沟村的游客不少是冲着拔廊房传统民居来的。“十多年前,村里闲置了很多拔廊房,有的人家一院房子几千块钱就卖掉了。不久,买去的人再拆了房子卖木头。”赵鲁铭说,艺术家落户村里后,拔廊房成了“香饽饽”,“听到艺术家们讨论拔廊房的价值,村民们慢慢扭转了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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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籽沟村里的拔廊房。石榴云/新疆日报记者刘萌萌摄

  2018年,拔廊房营造技艺成为第五批自治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为了更好地保护这项技艺,当地政府发布《木垒哈萨克自治县传统村落保护条例》,对拔廊房分等级挂牌保护,不得破坏、损毁。“经过保护性改造的拔廊房,既保留房屋原生状态,与山水浑然一体,又能适应村民的现代生活需求,这种特色民宿成为村里的一大特色。”赵鲁铭说。

  在刘亮程看来,古村落、古建筑以及附着于其上的习俗、节庆等无形资产,是我们的文化瑰宝。近年来,新疆古村落保护与合理利用积累了一定的经验,更加注重保留村庄传统风貌,尽可能在原有村庄形态上改善居民生活条件;社会力量参与古村落保护利用的方式也更多样。

  在天山南北,用艺术方式唤醒乡土的巨大潜力,涌现出一批成功的实践案例:在木垒,不仅有艺术家村落菜籽沟村,还有深入挖掘传统农耕文化、以浓厚乡情乡趣吸引众多游客的月亮地村;在阿瓦提县,刀郎农民画已逐步形成市场化、品牌化发展模式,一幅幅民俗风情浓郁的农民画成了当地农民画家增收致富的又一渠道;又如吉木萨尔县新地乡小分子村,这个远近闻名的“画家村”,起初是村民为画家们提供食宿和向导,如今已有越来越多的村民爱上了绘画,正如该村村民所说:“我的收入、知识、荣誉都是艺术给予的,它让我变得更加自信。”

  文学艺术力量,加入村庄万物生长中

  每年7月,菜籽沟村的小麦相继成熟,种粮大户任玉海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小麦大收割,滚滚的麦浪中机声轰鸣,演绎着农户一年中最波澜壮阔的故事。

  10多年前,任玉海家中只有不到百亩地,大多是陡坡上的旱田,受灌溉、保水条件影响,亩产只有其他地方的十分之一。“以前村民全靠二牛抬杠,耕播要用两个月,现在机械代替了牲畜,耕播又快又好,亩产也翻倍了。”任玉海说,如今,他家里流转了1700亩地,还有了康拜因(联合收割机)、播种机等各式农机。

  在菜籽沟村,除了写作,刘亮程大部分时间都在菜地里劳作和思考,有时还会和种粮大户们讨论今年的收成,“我对大地上的事情,尤其乡村大地上的事情关注得非常多。就像每年秋天麦子熟的时候,我会去村里问问今年的麦子能卖多少钱。因为卖多少钱,关系到农民的收成,包括今年哪个地方出现了旱灾、涝灾等,我都关心。”

  书院常有几个年轻的志愿者,多半是大学生或文学爱好者,从其他地方过来,与他一起耕读。“很多人说,文学艺术的力量加入这个村庄的万物生长中了。在我看来,伸手握住一把铁锨,或者在菜地种下一株禾苗,都能获得对这个世界的第一手经验,日常生活给了我们触摸世界的机会,这些机会都是珍贵的。”在书院耕读的志愿者孙童翌说。

  在刘亮程看来,菜籽沟村的天和地都很广阔,时间好像也更缓慢,茫茫土地一望无际,麦子和油菜从山脚长到山顶,人们遵循古老的节气而耕作,总让他想起漫长农耕文明里最地老天荒的那部分。他的笔下,有乡村有山水田园的自然风光,有天人合一的古老哲学,有儒家式的生活规范,他告诉读者,即使没有过农村生活的经验,也不妨碍中国人在乡村孕育的文化土壤中活着——自幼背着“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吃着农村土地生长起来的粮食,遵循农历度过节日……

  当然,再缓慢也无法阻挡时间洪流带给这块土地的变化,受限于地理环境,传统农业种植收益低,村里依然有越来越多的村民选择将土地流转出去。

  没产业,没资源,这些村民该咋办?这个问题,曾长期困扰着全村的干部群众。

  嫁到本村、田地贫瘠、两个小孩,精瘦的王淑香和丈夫只能加倍劳作,可哪怕忙到脊背压弯、指节变粗,一年到头的收成也仅够“糊嘴”,家里几乎见不着现钱,“只要能赚钱,我们不怕苦。”

  民生在勤,勤则不匮。鸡肉焖饼、拨鱼子……王淑香的好手艺十里八乡有名,刘亮程建议她从农家饭入手,用美食抓住游客的胃,“香利农家客栈”开业后,刘亮程高兴地带着歌手洪启等一众好友为她捧场,这些艺术家都成了她的固定客户,“很多人吃过我做的农家饭都念念不忘,隔一段时间就来。”

  农家饭火了,特色农副产品也不愁销路。每周日,英格堡乡的大集上人声鼎沸。菜籽沟村的传统手工醋、手工挂面、农家土豆粉条,成为年货市场上的“主角”,这些都来自村民家里的小菜园、小果园,“以前这些都是自家吃,现在供应游客都不够,一方菜园年收入能达5000元。”王淑香说。

  每年7月初树莓成熟,老严家的树莓采摘园游客络绎不绝,许多村民来这里采摘树莓,务工挣钱。在菜籽沟村能吃到树莓,这要归功于68岁的严希年。

  绿色,是美丽新疆的底色,也是乡村振兴的成色。为了恢复植被、涵养水源、改善生态环境,2005年木垒开始实施退耕还林工程,并提出要创建树莓示范园,相关部门选中了严希年家115亩山区耕地。虽然没种过树莓,但是老严还是应了下来,“我们家5代人都生活在这里,我就想着能做点事,让村子‘绿’起来。”

  然而,树莓种植的前10年,由于结果量少,采摘园几乎没收入,仅靠国家补贴维持经营。2015年,树莓迎来了大丰收,却因“巷子深”遇到了销售难题,“多亏了在村里的摄影家们,把拍摄的照片发布在网上,吸引了不少游客前来。”老严说。而今,当地的树莓成熟时已供不应求。

  美丽宁静的村庄,给了艺术家灵感和力量

  除夕夜,高二嫂把猪血、面粉、鸡蛋和成的面团切成半厘米厚的薄片,小心地放进冒着气泡的油锅里,滋滋啦啦的声音里是渐渐远去的“乡音”。

  门外,高二哥和几位邻居正准备着春节最重要的任务:宰年猪。一旁,几位艺术家和游客兴致勃勃地讨论。“城市里年味淡了,在这里,能寻找到儿时的年味记忆。”作家刘慧敏说,承载着乡愁记忆和祖先留下来的农耕智慧,给现代人以无尽的启示和精神慰藉。

  刚来菜籽沟时,刘慧敏认领的房子里什么都没有,只能到老乡家“蹭吃蹭喝”。有一天,还在被窝中的她听到对面的山梁上有人喊:“慧敏、杨玲!”她和同伴赶紧起来,原来是对面的村民邀请她俩吃早饭。走过很多地方,刘慧敏选择菜籽沟作为居住地。原因如她的散文集《草原童话》中的一句话,“正是这个美丽宁静的村庄给了她所有的灵感和力量”。

  第一次来菜籽沟村的人,会对村里的小广场印象深刻,这里时常响起或咿咿呀呀或高亢嘹亮的小曲子。村里70多岁的老人牛永福说,新中国成立前,这里就有一支规模不小的秧歌队和小曲班子,逢年过节、乔迁喜庆都要组织起来乐呵乐呵。如今,生活越来越好,各村都有了自己的戏曲班子,没事就唱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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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宿主人陶若欣在翻阅画册。石榴云/新疆日报记者刘萌萌摄

  “你要问一句,老爷子,给表演个节目啊?那没话说的,人家掏出乐器来就给你演奏。”从外地来到菜籽沟村定居6年的陶陶居民宿主人陶若欣说,在认识牛永福等老人后,她感觉古朴的村庄有一种别样的活力,这种活力的源头,就是乡土文化里的根。

  新疆艺术学院副教授、知名导演景德军师生团队历时两年时间,田野跟踪拍摄纪录片《一生的麦地》。这部关注新疆传统村落生态纪实作品的拍摄地正是菜籽沟村,景德军挖掘和梳理这个山村“时间囊”里人们的迁徙历史、族群演变、社会构成和生存境遇等文化样本,也从中获得了时间的馈赠——前不久,该片获得2023年“第五届中国民族志纪录片学术双年展”金收藏奖,景德军成为继刘湘晨之后第二位获得这一大奖的新疆纪录片导演。

  在菜籽沟生活的10年里,刘亮程完成了最重要的两部作品《本巴》和《捎话》,他的作品几乎都以村庄为背景。那些质朴沉静又涌动着博大力量的文字中,有对乡村真切的现实关怀,也有出人意料的艺术想象;有世界性叙事的时空维度、人文关怀,也有中国性叙事的乡土情结、精神家园;有明丽的草木虫鸣,也有厚重深沉的土地,“乡村是中国人的祖地,中华农耕文化基因的‘根’在这里。我们都会寻找那条通向乡村的道路,那是留给每个中国人的后路。”

  与农耕活动紧密相连的乡土社会生活中,守望相助、扶危济困的乡邻关系,以和为贵、诚信重礼的人际交往,父慈子孝、耕读传家的传统美德都深深触动着艺术家们,也成为在外游子的羁绊。

  文学艺术改变了乡村。成就感固然有,但难题也依旧存在。

  去年9月,任玉海的女儿任佳大学毕业,选择回到家乡,成为一名大学生村干部。她说,无论离开家乡多远,总会惦记着那一抹乡愁。

  刘亮程考察过很多地方的农村,他并不认同千篇一律的村貌改造,因为那些改造会“把农村建设得像城市”。他也观察了一些乡村振兴项目,“个别人认为其中有利可图,打着‘乡村振兴’的旗号刮一阵风,没有真正地为乡村振兴做事。”刘亮程认为,乡村振兴的真正希望,是那些一直留在村庄,或像任佳这样最后回到村庄之中的人,菜籽沟村的实践可以慢慢摸索一点乡村文化振兴的经验,“生活在城市中的人,渴望有一片安顿身心的乡土。菜籽沟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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