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比湖大，比海小。新疆有很多个海子。其中，有个叫东道海子的地方，一个在乌鲁木齐近郊总是寻而不遇的沙地海子。记忆中，每一次自驾去东道海子总是会历经一些波折，或是在途中，由于失去网络信号无法准确导航而迷了路；或是只有二驱动力的家用老车陷入沙地，茫茫然、心怀侥幸地等凑巧经过的越野车能够施予援手拖车而出……总之，顺利抵达东道海子的经历屈指可数，这片流动在沙地中的水域，每每让我寻而不遇，所以终于抵达其间触目所及的美景便格外令人难忘。

　　每年的7月和10月是这个海子景色最好的时候，也许通往它的路上，戈壁荒漠总在野蛮生长，但尽头总有从未见过的景象，它会轻易让你想起曾去过的那些荒僻之地。冰雪和青苔覆盖着的悬崖峭壁、荒野中从天而降咆哮着的峡谷、卵石遍布的狭长河滩，还有暴风雨前的海岸边摇曳的草滩，总会突然出现在眼前。2000多平方公里的水域，宁静的靛蓝色，渐渐跌入褐黄色的戈壁尽头，完整地呈现在荒漠之中，一直往北流向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滋养周遭400多万亩的草场。我们的视线突然变得更容易辨别一些反差不大的色彩，耳朵变得更加敏锐，甚至能听到丛林中窸窣的虫鸣声以及海子边水波推送木桩的声音。

　　静观时，荒漠与水天一色，从日中到黄昏，整个海子的边缘闪耀鱼鳞的光泽，仿佛随着沙漠游向辉煌的西边。雨停的时候，一群赤麻鸭、白天鹅从芦苇丛中掠过，停落向另一个沙中绿洲。天空中澄蓝的色泽、宁静的光谱与色彩，如同地平线尽头的初夏一般壮阔。沙漠与海子皆是初夏味道，风里有湿润的咸味。水静静地流淌，你可以尝试躺在一座隆起的沙丘上，观察远处盘旋落停的鸟类或是前来喝水的马群。偶尔有经过海子的白骆驼群，在静谧的水面上出现一排倒影，强光之下，唯有平静之心方能充分感知。无论是否将其作为背景，将闲散地置身其中视作一种生活的隐喻，不免都让人心生慰藉。想起生活中偶有这样静谧的时刻：在一片空旷广袤的天地之中，听到沙地中海子游移的声音，鞋子踢起的沙子里有一种磨人的温柔。

　　呀，朋友，怎样一幅明丽如日月星辰般的图谱，连偶尔刮起的小型龙卷风都不能掩盖其天空的明媚，鹰隼的翅膀被定格成静止状，隐隐回旋在远处的狐狸叫声，隔着一簇簇沙地植物，像走进无穷无尽无边无际暖融融的日光之中，你不得不眯起眼睛，努力辨识方向。碧海与沙丘间的世界，蓝白黄间壮丽斑驳的色彩，如同潮汐，随着太阳的起落，瞬息变化。大自然出于对贫瘠土地中水源的热爱而偶然创造出来的那些神奇生命，嗡鸣的飞虫，缓慢爬行的四脚蛇，骗过猫的猞猁，拾荒来的老狐狸，不相让的马群、羊群和骆驼群，翻着白肚皮躺在岸边的鱼，还有絮絮叨叨的野鸭子……聆听整个海子得来的经验，让你感到置身荒漠，围绕着水源之地的所有生命都同等重要。

　　闲游时，我们随便捡起在海子上漂浮的几段浮木，坐在沙地上凝望远方，因为寂静，一切声音变得清晰入耳。昨日林子里那一片片红色针叶捧出的梭梭柴，我还记得我们起身越过一片湿地回头张望时，夕阳中那白骨一般的颜色让人生畏。眺望远方，看着海子隐约随着沙地移动，在日光下蓝得妖艳，心中便涌起一种古老的时光感，再度与周遭的万物连接，仿佛借由它也能让我们内心快乐起来，那些飘浮在日常琐屑之中的微小事由、支离破碎的情绪都终将消失，我们也将放心将自己交付于无垠天地间的风吹日晒。仿佛在一片沙海中重新见证太阳的仪式，看那些矿物和岩石碎片如何在日久天长的暴晒中被安静地打磨成眼前遮天蔽日的沙漠。

　　呀，停一停那没完没了的工作吧，感受一下风从沙地吹落，带着海子里的咸还有鱼的气息。海子里旺盛的芦苇，灿烂到耀眼的生命力，湿地里各种鸟鸣虫吟，梭梭柴像要燃烧一般，还有水里纵情绽放的野草，一副坦然蔑视风沙酷日的姿态。天边一群绝尘而去的马群，蹚水而过的棕色小马，精灵般的眼睛警惕地看着你。忘记那只大尾巴的狐狸吧，它垂垂老矣，守在人们抛弃的营地拾荒，早已向生命妥协，唯有在沙地丛林中讨生存的本能。让我们绕着湿地走上三天三夜吧，有白鹳、小青鸟、野鸭相伴，我们多少要为这2000多平方公里的寂静、靛蓝与丰富感到震惊。抚摸手里的沙、跟随脚下移动的沙丘，敬重这片沙里的海，尊重围绕着它、保护着它、为遮蔽它而设置了种种障眼法的沙地灌木、沟壑和滩涂，这些似乎都是来自东道海子的天赋，令人寻而不遇的天赋。在这里，时间如云朵般聚集，星辰闪烁在白昼的天空，空气中充满沙粒中的甜，我们困于俗务中的那些年月似乎悄然离去。一片天然沙丘中纯粹而未经删节的自然，是此刻我完整地在此简单誊抄给你听的心情，当然，还有随风起舞的蓝色裙子，还有手边可以触摸的燃烧着的火、脚下可以埋沙的土，还有令所有入目所及的景色都具有含义的静谧之心。

　　亲爱的朋友，你还是要坚持学会走一条僻静之路。宁静需要更多喧嚣陪衬，就像影子需要更多的光。让喧嚣者喧嚣吧，自然之中，一切喧嚣之物终是唏嘘结局。你很久没专注地看过沙子漫过湿地的瞬间了吧，很久没听过笔尖摩挲过纸面的声音，很久没仔细看过一篇文章，写过一封信。总是感叹时间不够，不对，是打扰的声音太多，总是咋咋呼呼的。置身辽阔寂静的自然之中，时间才能成为盟友而非敌手，我们度过的每一天仅仅就是一张薄纸。像戈登说的，寂静就是暂时或永久地没有多少人能懂得你，也意味着没有多少人能打扰到你。

　　让我们记住屡次寻而不遇的东道海子吧，它总是令人寻而不遇的。想到它，我难免想起它在一片干涸之地中如何作为一种不屈不挠的象征，作为一种诸多生命可以依赖的证据，想到它身上所代表的那种对我们生存环境中柔弱性情的一种矫正，那种对易逝生命易褪色泽的无情否定，那种对嘈杂人声喧嚣环境的一种微不可察的轻嘲或是不在乎，这都为它增添了魅力。

　　但是，有几个黄昏，你也看得到它身上那些打动人心的瞬间：

　　水上飞过的白鹳

　　夜间红过的炭火

　　荒地冷掉的杯盏

　　沙涛之声

　　久旱之人饮水后的深刻平静

　　光影之色

　　远足之人小憩后的彩虹之梦

　　东道海子

　　翅膀在水汽氤氲中收放折叠

　　骆驼刺的花在风中脱落

　　被遗忘的时间

　　空气里的微光

　　天上的七彩祥云

　　如何下降为地上的织毯

　　昨日的记忆

　　如何绽放为一片朦胧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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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图 伽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