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 | 来且末 当老师
2024-09-10 12:04:28 石榴云/新疆日报

  王瑟

  离家

  真不知道当初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就是一次去和同学见面,竟然决定了我一辈子的工作去向。现在想想都觉得很可笑,但从没有后悔。

  你别笑我,我自己也常常嘲笑自己,可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决定一辈子的事,可能就是一瞬间,没有经过深思熟虑。

  记得那是2000年6月的一天,我在河北保定师范专科学校的学习结束了,正面临着毕业分配。我们是最后一批国家包分配的毕业生,可不知为什么,我却十分抗拒回家乡当一名老师的安排,心里总想着离家越远越好,想自己闯一闯。现在我也做了母亲,再回想当时的心情,就是一种逃离,一种叛逆,让我踏上了来新疆且末县当了24年老师的路途。

  那天,相约同学来到另一所大学,和当年的高中同学见个面,说些事。

  那天阳光很明亮,天上一丝云也没有。燕赵大地已经很热了,校园里也没几个人影。熟门熟路去找同学,就看见学校小广场上彩旗飘飘,围拢着几个同学。好奇心让我们也凑上去瞧一瞧,原来是招聘单位在招聘毕业生。再看一眼: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且末县教育局招聘老师。

  且末县?在哪儿?

  脑海里迅速搜索了一下,不知道。再从曾经学过的地理知识里查找一番,还是没有找到。但我知道新疆在祖国的最西北,那里地广人稀,十分辽阔,但从没有去过,更谈不上了解了。

  没有丝毫的犹豫与徘徊,更没有经过大脑的思索,我马上与现场一位看上去年纪稍长的人多问了几句。他很热情地告诉我:且末县在塔克拉玛干沙漠最南部,与青海省相交。这里很需要老师,只要答应来且末县工作,马上解决正式教师编制。

  冲动是魔鬼。这是母亲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听得多了,也记住了,但遇到了事,这句话还是忘得一干二净。

  新疆,沙漠,这些从没有见过的地方,像一把火,在我胸膛里突然燃起来。拉住这位后来才知是且末县教育局局长的人,急切地问了很多。当时问了什么,我现在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身边同学几次拉我走,我都拒绝了,最后她一个人默默地回学校了,丢下我还在听局长介绍且末县的情况。

  在局长的热情介绍下,我最终当场签了合同,把自己签到且末县了。

  回到学校,告诉了同班几位要好的同学,他们听说后,有人坚决反对,说我把能回家乡当老师的机会给废了,不值得;有的却积极响应,也跑到那所学校去签合同,积极要求去且末县当一名老师。

  此时的我,可能是情绪终于平静了下来,心里没有后悔,却有点担心。是呀,我明明是可以顺利回到家乡做一名老师的,可为什么就签了去遥远的新疆且末县当老师的合同呢?这个冲动,把自己今后可能一辈子要生活工作的地点,放在了离家那么遥远的地方。

  想来想去,我不敢告诉母亲,跑到学校图书馆,找到中国地图,认真查看起来。

  妈呀,我终于在地图上用手指划着找了半天,才找到且末县的位置。它可真正是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离巴州首府库尔勒市相隔着整个沙漠。这难道就是我今后要工作生活一辈子的地方?

  想到这,我心里第一次有了紧张的感觉。不是后悔我的选择,而是为难该怎么和家里人说这件事。

  说起来,我的家庭十分不幸。父亲早年因病去世,是母亲一个人把我和两个妹妹拉扯大。作为家里老大的我,打小就知道母亲的不易,更知道我家因为只有3个女孩在农村的种种不易。年年岁岁,母亲一个人耕种着几亩薄田,辛辛苦苦送我上了大学。最露脸的一次,就是我考上大学后,村委会的大喇叭里广播了这个消息,不仅引起全村人的惊讶,更引起整个乡的惊讶。母亲这是第一次在村里人面前绽露笑容。可我怎么能在马上就可帮衬到家里、为母亲减轻生活压力时,离家到这么遥远的地方去工作呢?等学校分配工作,回到离家很近的学校当个老师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吗?

  想到这,我第一次坐在宿舍里悄悄地哭了。不是为自己的选择哭,而是想到了母亲的辛劳。

  纸永远包不住火。我要去且末县当老师的消息还是被母亲知道了。她来学校找我,我躲着不见。同学们说,那几天她都快疯了,天天来学校里找我,直到8月9日,学校因为我们15位同学自愿到祖国最边远的地方支持教育事业,大张旗鼓为我们举行欢送仪式时,我才和母亲见了面。

  明白已经劝不回我的母亲,没有再提让我回家乡工作的事,只是望着我默默地流泪,不断告诉我路上和今后应该注意的事项,让我多写信回家,嘱咐我有休假了一定要回家,别一去不返。我忍着泪水,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低着头听她说,不断点头答应着。

  火车鸣笛了,车轮发出巨大的“咣当咣当”的声响,慢慢开动。车窗外送行的锣鼓声更激烈了,大家兴奋地挥手送别,我才抬头看向车窗外的母亲。

  只看了一眼,我就发现,曾经十分熟悉的母亲,突然变得不熟悉了。瘦弱的身体,已经禁不住站台上的风吹,摇摇晃晃的;曾经满头的青发,露出了一缕缕的白发,在风中飘着;已经哭红了的眼睛,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水,就那样呆呆地望着我,望着我。

  犹如一记木棍打在我的身上,我心里突然涌上一阵悲伤,强忍了多日的泪水如瀑布般涌出,不管不顾声嘶力竭大哭起来。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车窗外的母亲和师生们都看不见了,我还在一个劲大声地哭着,哭得昏天黑地。

  据与我一起坐火车来到且末县当老师的同学,后来成为我丈夫的他说,同行的14位同学被我的哭声吓到,大家刚开始还围拢着来劝我,可劝着劝着,大家都哭成了一团,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而哭。是为离家,是为离别,还是为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但悲伤是可以传染的,最终大家都被我搞破防了。

  离开了家,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河北保定,前方的路到底怎么走,我和同学们都不知道,却怀揣着每个人的户口本,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来且末县当老师的路。直到现在,我们坐在一起说起这件事时,谁也说不清当年的我们,为什么要如此叛逆?为什么要远离家乡?但说起现在的工作与生活,谁也没有后悔。

  想家

  自己选择的路,再难再险也得挺起胸膛一路向前。

  从没有离开过家乡的我们,对一路的艰辛跋涉完全出乎意料。火车换成汽车,从库尔勒开出不久,车窗外就是单一色彩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了。刚开始,没见过沙漠的我们,还兴高采烈地指点着车窗外的风景,不时惊呼。但没多久,新鲜感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悲伤,整个车厢都沉默了。

  我记得很清楚,我们是8月15日傍晚才到达且末县的。汽车还没有停稳,我就看到在保定招聘我们的教育局局长带着十几个人,正站在晚霞中等待着我们。热情的教育局同事满脸笑容地帮着我们搬行李,问着好,送我们来到宿舍。

  当得知眼前的几间土平房就是我们的宿舍时,大家都愣住了。

  可能是多日没有人居住的缘故,土平房看上去已经很破旧了,窗户上积着很厚一层沙土。之后我们才知道,且末县的风沙很大,不用一天,打扫过的房间就会落满沙土。

  安顿好住下的那一晚,疲劳的我们睡得很香。几天几夜在车上,大家都没有休息好,终于安顿下来了,大家自然都放松了。可时间不长,我们却被吓醒了。

  朦朦胧胧中,只觉得房屋外来了成千上万的马队,轰轰隆隆地打起了仗。一会儿是军号声,一会儿是马蹄声,一会儿是鬼哭狼嚎声。有人被惊醒了还不敢说话,听到大家都醒了,才悄悄问:这是怎么了?在打仗吗?

  打仗?怎么可能,只听到窗外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封闭不严的窗户发出巨大的声响。摸一把脸,全是沙土。

  睡觉是不可能了,大家挤到一起,披着被子,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坐了一夜。坐着坐着,有人哭了起来,说想家了。这声“想家了”引起了我们的共鸣,一个人的哭声变成了几个人的,大家的哭声竟然盖过了风声,我也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天涯有多远,思念为什么如断肠般的痛。

  第二天一大早,教育局局长就跑来看我们,告诉我们,沙尘暴一般在春季比较多,现在都快到秋天了,莫明其妙地刮了一场特大沙尘暴。他还告诉我们,塔克拉玛干沙漠已经逼近且末县,县城边车尔臣河对岸,已经吹起了高大的沙丘。

  我想家的念头又一次涌现。家乡多好啊,满眼的青翠,现在正是青纱帐覆盖大地的时节,小麦也都收获完了,家里的小院,母亲种下的西红柿、黄瓜等蔬菜已是果实累累。咬一口脆生生的黄瓜,就能想起家的味道。

  想着想着,眼泪不由自主地又开始流。我心里想:难怪且末县没有老师,这样的生存环境,哪能留得住人啊。已经有同学收拾行李想回家了,我却没有这种想法。还是那句话:自己选择的路,就得排除一切困难走下去,没有退路。

  多年后,我教过的学生那迪热·亚森考上了北京新疆高中班,她临离开时问我:老师,你刚来时不想家吗?

  我望着这个热情开朗的学生,愣了半天,才回答:想啊。那时我刚刚20来岁,也是第一次离开家,想家想得自己偷偷地哭。但我又想,到需要的地方展现自己的才干,帮助你们学到知识,更能体现价值。不来且末,我怎么能成为你们的老师?怎么能帮助你实现去北京上高中的心愿?

  她听了我的回答,流着眼泪一下子抱住了我。在我耳边悄悄地说:老师,我一定好好学习,将来也像你一样,回到家乡做个老师,让更多的孩子走出去。

  那一刻,我突然有了一种幸福感。远离家乡,能在全新的工作生活环境里活成被需要的人,就是一种幸福。好在国家的发展变化很快,我们现在人人都有了手机,想家了,拿起电话就能看到母亲,看到妹妹们,诉说相思,报个平安,也是另一种幸福啊。

  安家

  我们来且末县时,整个县城只有一所初中高中合校,1000多名学生,只有40名老师。因为老师少,学生多,往往是一个老师教几个班不同的课程,工作量很大,教学成果也不理想。

  学校很照顾我们这批新来的大学生,几天后,我们每个人都分到了一位带我们的“师傅”,他们在教学岗位上工作多年,很有经验。我的指导老师是唐春梅。她就像个大姐姐,一直关心着我,帮助着我,只要我有问题找到她,她都很耐心地帮助,让我迅速胜任了新的工作。

  工作胜任了,生活也就安定了,我也在且末县安了家。说实在的,刚到且末县的生活是很苦的,条件也差,不像现在来的新老师,他们的生活工作条件已经好过我们当年太多了,但我们学会了苦中作乐,自寻快乐。休息日去车尔臣河边看沙漠,或过河去沙漠里散步。还经常有少数民族学生邀请我们去他们家里过节,让我们切身感受到了少数民族同胞们的热情和好客,有时想想,这样的生活还真是我当初所向往的。

  特别是学生们十分懂事,也很体谅我们。怕我们没有菜吃,常常早晨推开门时,门前已经放着学生家里种的新鲜蔬菜。问是谁放的,没有一个学生回答,让我们总是沉浸在感动中,自然迸发出更大的工作热情。只有认认真真地教好学生,才能回报他们对我们的关怀与帮助。

  这期间,我们的思想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从最初鼓励学生考出且末县,到更大的城市里学习生活。到现在鼓励他们到更好的大学学习知识,再回到且末县,为家乡的发展贡献自己的知识与才华。

  日子不知不觉就过去24年了。我坚持每月给母亲写封信,现在变为每周和母亲视频聊天。特别是我自己做了母亲后,对母亲当初的行为更理解了。我当初可能做得有些过激,但我没有后悔过,因为每个人都要走自己的路。

  如果有人问我后不后悔当初的选择,我还是那句话:不后悔。因为我奋斗了,没有虚度自己的青春年华。我还可以自豪地说:我早就是一个且末人了,这里有我的家,更有我数不清的学生,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校园,走入大学或是走向社会,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我很欣慰。

  有时候走在且末县的街上,突然就会遇到别人向我问好,等人家走过去很久了,我也没想起是谁?是我的学生吗?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但我心里是甜蜜的,说明我在这里是有根基的。想想也是,我在河北保定不过生活了20年,可在且末县我已经生活了24年,这里当然是我的家。

  新家

  白驹过隙,我从初中部调到了高中部,而且担任了班主任。这段时间,我的孩子也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每天都要接送,这让我倍感压力。

  几年前,大女儿出生时,我犹豫了很久才和母亲说,希望她能来且末县帮帮我。母亲二话没说就来了。但她很不适应且末县的环境和气候,天天流鼻血,咳嗽。看着她如此遭罪,我和丈夫都不忍心,只待了一个月就送她回河北老家了。现在,老二又要上幼儿园了,可我和丈夫都在学校教学,谁也不能保证时间接送。

  一边是高中班繁重的教学,一边是家里年幼的孩子,几天时间,我就手忙脚乱,焦头烂额,上课也恍恍惚惚的。一天刚下课,班里的小机灵鬼阿丽亚·克然木探头探脑地来到办公室,看只有我一个人,就跑到我身边问:“老师,您是不是最近有心事?”

  我一愣,望着她说:“没有啊。”

  “不对,老师。同学们都说您有心事了。”

  “为什么大家这样说呢?”

  “因为您上课常走神,还有几次讲错了。”

  原来他们都看在了眼里,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老师,我们知道您家小宝宝需要有人接送,大家正想办法帮您呐!”

  我抬起头望着这个小机灵鬼。

  “您别急,家长们已经发动起来了。”

  我的眼泪瞬间涌出,多么懂事的孩子们啊。我赶忙说:“你们别费心了,我自己可以克服的,谢谢你们啊。你们只要好好学习,就是对我最好的帮助。”

  阿丽亚笑着摆摆手,跑出了办公室。

  没想到第二天,阿丽亚的妈妈就帮我到幼儿园接我家老二了。她对我说:“老师,你工作太忙,以后这事你就别管了,我们几家都有孩子在幼儿园,都是一家人嘛,一个孩子也是接送,几个孩子也是接送,一样的啊。你就放心吧。”

  老二被她接走后,送回家时兴奋地告诉我:“阿姨可好了,带我去了好几个小朋友家,吃了好多好吃的。几个阿姨都说要接送我呢,她们还排了班,一家家轮换呢。”

  我心里一阵感动。多好的家长啊,多好的且末人。我只是一名老师,却得到了大家这样的照顾与关怀,让我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这件事对我和家人,特别是已经长大的大女儿影响很大。她参加高考时告诉我:“妈,我想报师范类学校。”

  问她为什么?她说:“我也想像你一样,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今后也回到且末县做一名老师。”

  我一把把她抱在怀里,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随后的几年间,我的母校又来了好几批大学毕业生,如今已有26人扎根在且末县。我的学生那迪热·亚森大学毕业后也回到了且末县,现在我成了她的“师傅”。还有阿巴斯江·吐尔孙、魏晓雅等几位学生,大学毕业后都回到且末县当了老师。我们教师队伍变得越来越庞大,越来越有朝气了。

  我叫井慧芳,现在是且末县第一中学的高级教师。最让我感动的是:2000年与我一起来且末县当老师的同学们都留在了这里,成为教学骨干。我们与且末县的其他人一起,相互给予,共同奋斗,就想让这里变得更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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