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读新疆 | 高处的绽放
2025-03-12 11:21:22 石榴云/新疆日报

  沈苇

  耻与众草之为伍,何亭亭而独芳。

  何不为人之所赏兮,深山穷谷委严霜。

  ——(唐)岑参《优钵罗花歌》

博格达峰下盛开的雪莲花。 王德钧摄

  雪莲颂

  在高处,雪莲灼灼绽放。雪花、雪豹、雪鸡……是她的亲戚。

  她的纯粹取自一种高度:2000米到4000米。有时还会更高。阴坡开白花,阳坡开红花。阳坡的阳光太多了,使她脸色微红,被认为是羞涩,其实是高山反应。她低下了她的孤寂、她的头痛欲裂……

  在旅游景点、药材店、民贸市场,她被出售、贩卖,但无法贩卖的是她高洁的品质和个性。人类受益于她的是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治疗,就像一首古老的民歌唱的那样:“你看着我就是治疗我!”——一朵雪莲花看着一个萎靡不振、病入膏肓的人,慢慢地、一点点地治愈了他。

  她有寒风与冰雪的家园。她喜欢这里,喜欢高处的严寒和孤寂,并不想搬到别的地方去,譬如山谷和平原,那里有绿树和青草,但她不愿与它们为伍。她在冰雪中取暖,在寒风中摇曳。因为她是天山的花冠、天山的图腾。

  孤单地,坐在冰雪高高的台阶上,这位天山的圣女,为苍茫的人世,为羊群般流浪的白云哭泣。她有不易觉察的呼吸、图腾化的身影;她有微弱的体温、血脉里的薄冰和无边的冥思……所有这些,都是她心灵的养分。

  她的美带点孤傲、决绝和寒意。有时,从山顶投下几缕冷冷的目光,像是告诫和提醒。她不像水仙那样,在水中孤芳自赏、自怜自爱,如同一个绝望的洁癖症患者。她以天山为镜,冰与雪的镜子,只是为了完成朴素的梳妆。

  从一粒种子到一朵花,至少要历时五载。她生长、盛开,不需要掌声、赞美;她枯萎、死亡,没有遗言。她爱上高度就是爱上了遗忘,爱上了虚空的真相。她的纯粹,取自蛮荒,紧紧抱住自己缺氧的一生;她的绽放,也是无声的哭泣,接纳了天上的水和泪……

  现在,天山上的雪莲已越来越少了,写给雪莲的诗篇也每况愈下。可从前不是这样的,人们高声赞美雪莲,以雪莲自喻,以她高洁的品质来要求自己。也许混沌而喧嚣的时世遮蔽了雪莲的倩影,也许我们的心灵已丧失了古人的细腻与敏感、自觉与自律。就拿我来说,总觉得自己写不好雪莲,总觉得我的文字还配不上对她的赞美。

  古代西域,哈萨克语对雪莲有两个称呼:卡尔莱丽和火嘉雀朴。前者比较唯美,后者的意思是“植物之王”。但我觉得雪莲更像“植物之后”,是所有高山植物的皇后,冰雪帝国的皇后。哈萨克人像崇拜天鹅一样崇拜雪莲,视她为爱情的象征。一位小伙子从高山上摘来雪莲献给心爱的姑娘,总能打动心上人的芳心。时至今日,在他们的信仰中,雪莲仍是最好的爱情信物。

  民谣歌手洪启有一首好听的《红雪莲》,词是他自己创作的,曲调借用了一首苏格兰民歌。这首歌在国内得到了广泛的传唱。它表达了爱的悲痛和忧伤、牺牲和死亡:“有一天你上了天山,再也没有回家来/在冰雪过后,我找到了你那冻僵的身怀/你的怀中放着为我病中所采下的红雪莲/我知道了这是你对我最后的表白”。这几乎是白娘子为许仙盗取仙草故事的当代翻版。的确,雪莲花正是这样的一株仙草。

  一朵雪莲接纳了天上的水和泪,接纳了高处的孤寂与虚空,当我们面对一朵雪莲,能否把低处的修为变成山巅的沉思与绽放?

  岑参的雪莲和纪晓岚的雪莲

  古代边塞诗对大意象有一种特殊的喜爱和迷恋。西域的苍茫和辽远,以及英雄主义、大丈夫气概、保家卫国的豪情与惆怅,是其显著的风格特征。“大”和“小”在边塞诗中仍是一对没有解决的矛盾。有的诗歌一味求大,变成了大而无当。

  当然,唐代边塞诗是有气象的,这种气象是“大”的直接产物,也是“盛唐气象”在遥远西域的一种回音。不像清代那些流亡新疆的文人,开始关注“小”,关注风土人情、奇闻轶事和花花草草的细枝末节,虽细致入微,但容易陷入一种文人趣味的自我欣赏和自我把玩。

  作为唐代边塞诗的领军人物,岑参同样是“大”的崇拜者和追求者,他对西域的胡天、狂风、大漠、戈壁、山川、烟尘、长夜、明月都有特殊的敏感。《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等都是脍炙人口的诗篇。也许对于大丈夫来说,草木鸟兽虫鱼之类的“小”是不值得关注的,只要有浩瀚的天山松林和驰骋边疆的战马就足够了。

  因此当岑参诗中出现一朵小小的雪莲花(优钵罗花)时,还是给了我们意外的惊喜。

  岑参35岁后曾两度出塞。第二次出塞(公元754年)成为北庭节度使封常清的幕僚。在交河,公务之余,他喜欢在府庭内栽树种花,造山凿池,盘桓其间,寄托自己的傲世之情。有一次,一位地方官员送给他一朵从未见过的花,说是得之于天山之南。“其状异于众草,势巃嵸如冠弁,嶷然上耸,生不傍引,攒花中拆,骈叶外包,异香腾风,秀色媚景。”此花有一个好听的印度名字:优钵罗。其实就是雪莲花。

  面对这朵雪莲花,岑参感慨万千。觉得它没有长在中土,而在遥远的边地,从而使牡丹价重,芙蓉誉高,真是可惜啊!言下之意:倘若雪莲长在中原,哪里还有牡丹和芙蓉的位置呢。又觉得天地无私,阴阳无偏,万物随本性生长,岂能因偏地他乡而不生长,因无人喝彩而不芳菲?这朵雪莲花使岑参想到了那些怀才不遇之士,想到了难遇伯乐的千里马。如果没有这位交河小吏的发现,它将永远委身于深山穷谷,而不为自己所见,不被世人所知。

  感慨太多了,大概只能用一首诗来淋漓尽致地表达:

  白山南,赤山北。其间有花人不识,绿茎碧叶好颜色。叶六瓣,花九房。夜掩朝开多异香,何不生彼中国兮生西方。移根在庭,媚我公堂。耻与众草之为伍,何亭亭而独芳。何不为人之所赏兮,深山穷谷委严霜。吾窃悲阳关道路长,曾不得献于君王。

  ——岑参:《优钵罗花歌》

  这首诗是一个精辟的自喻。虽没到孤芳自赏的程度,却不乏某种自恋与自傲的倾向。它没有损害岑参的胸怀与抱负,而是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

  清代流放新疆的文人,大多对西域风物了如指掌,各有记述。纪晓岚(纪昀)是其中的一个。他的《阅微草堂笔记》收集了许多西域的趣闻轶事、志怪传奇,如风中飞人、墓地狐仙、山洞古画、通灵宝玉等。他是讲故事的能手,笔记小说的高手。《阅微草堂笔记》写到了雪莲:“塞外有雪莲,生崇山积雪中,状如今之洋菊,名以莲耳。其生必双,雄者差大,雌者小,然不并生,亦不同根,相去必一二丈。见其一,再觅其一,无不得者。盖如菟丝茯苓,一气所化,气相属也。”

  纪晓岚说,发现雪莲时,要静悄悄地走过去,一声不吭地采摘,才能得手。如果大呼小叫,指指点点,雪莲就会缩入雪中,杳无痕迹。即使挖雪寻找,也是白辛苦一场。人们常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其实草木也是有情、有觉的。雪莲受了惊吓,会像动物一样逃走。天山上的牧民曾告诉他,这是山神怜惜雪莲,使它有了这样的自我保护能力。

  纪晓岚还将雪莲的品质特征上升到哲学高度。“此花生极寒之地,而性极热。盖二气有偏胜,无偏绝。积阴外凝,则纯阳内结。”他得到的启发是:“盖天地之阴阳均调,万物乃生。人身之阴阳均调,百脉乃和。”从而阐述了他“均和中庸”的政治主张和社会见解。

  纪晓岚对雪莲的描写存在一个失误:认为雪莲是长在雪里的。连李时珍都说“雪中有莲,以产天山峰顶者为第一”。当然,李时珍对天山雪莲没有进行过实地考察。雪莲的生长环境的确是冰天雪地,但它不是长在雪里,而是长在雪线以下海拔2600—4000米的石缝、岩壁、砾石坡地和湿润沙地上,还有的长在高山松林湿地。哈萨克斯坦的植物学家曾在海拔5000米的天山高处发现过雪莲,但这只是特例。

  清代流亡文人中,还有不少写雪莲的诗章。如祁韵士的“一枝应折仙人手,岂向汙泥较色鲜”,宋伯鲁的“铅华涤尽更芳菲,舞罢瑶台雪乍飞”,王树楠的“矗翠嶙峋石柱天,好花开遍雪中莲。世间冷尽繁华梦,天外非来绰约仙”。或触景生情,或以莲自喻,个中滋味,值得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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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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